第一章 雨中变故

春，汉城下了一场雨。

干燥时节房屋上的浮土被西北风一刮便会四处飘腾，然后落在土地上，掺杂尘埃化作泥垢随着雨水躺进地沟。

正是春旱，这场雨来的恰是时辰，却下的太过突然，似乎不受喜爱夜行的人们欢迎，从晌午至此时的淫雨霏霏洗刷路面漫起不高的水洼，仿佛有意让路客停下脚步洗刷那烦热急躁的心灵。

不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在等着雨水的抚平，比如水六。

水六的心情极好，举着一把黑伞，漫步在湖边。

没有人会在半夜趁着下雨天来湖边散步，愿刨除三千烦恼丝来年高歌成诗？那不过是文墨骚客的境界，他自问没有那么高尚的闲情雅致。

他想的无非是身边有美人陪伴，诗情画意般，架一把小伞躲过绵绵细雨，携手徜徉在田间小道。

好不自在，岂不自在。

虽然现在下的是瓢泼大雨，走的也不过是那烂大街的城市湖畔，但身旁有个美人却不假。

虽然这只是身旁的美人好似遇到心事，随意找来一人陪着说说话散散步，隔日便又会变成陌生人。

但他还是乐意做那个人。

不敢奢望什么，至少能多看看这美人也好。

这温馨的气氛一直围绕在水六身边。

直到那叫柳雪的美人转过头，拉起他的手臂，看向他。

一切都变了。

......

......

对于自幼就在山村密林穿梭的水六而言，野物凶禽并不可怕，闻所未闻的罕见事物才是他害怕的原因，就好像买了一只活鸡，放血烧水剔毛，等开膛破肚时才发现里面什么内脏都没有，空空如也，这诡异的画面只怕会让当事人懵然。

水六懵了。

他此时两眼睁大，不置信地看着手臂上那一处往外渗着鲜血的伤口，眼睛里的瞳孔急速收缩，眼神由温柔变成疑惑，然后再变成现在的惊恐。

还沉浸在温柔的气氛时，柳雪那原本小巧整齐的洁牙，突然变成一排排钢锯般的钢獠。

他就这样看着那些变长变锋利的牙齿刺破他的皮肤，穿透他的手臂。

很疼。

撕心的疼痛感半晌儿才传到他的大脑。

柳雪双手紧拽水六那试图挣脱的手臂，极度贪婪吸吮着那伤口正腾腾冒出的鲜血。

有风起，有几片树叶飘了下来，顺着伞边落在两人脚下，然后又被风吹到一旁的湖面上。

有雷鸣。

在天上划出一道闪光，然后炸响。

照亮柳雪的脸。

这张脸很美。

这张脸非常美。

如果说这是画，必然是展览馆里那最夺目的一幅。

甚至，加上她脸上忽然出现的几根长白胡须，和那原本就小巧玲珑的双耳变成粉嫩猫耳时，看上去更加美。

风顿了又起，呼啸的拍打着树叶，听起来异常刺耳。

水六发誓从没有遇到如此诡异的事，更没有受到如此撕心的疼，他丢下撑伞，奋力推开柳雪，惊叫着，从那让他惊恐的女人牙口中挣脱。

踉跄两步，跌倒在满是雨水的土泥上，溅起一身渍泥，此时自然不可能关注这些小细节，他捂着手臂，紧紧握着，试图止住不断渗出鲜血的伤口。

水六想逃跑，两腿却吓得酸软，于是只能面向柳雪，双腿哆嗦的奋力踢踹向后爬去。

有光，然后是刺耳的声响，是天际上那划过的闪电。

这应该是今天的第二声雷鸣。

那些一闪而过的光，照亮了柳雪的身影，也让水六看清了她此刻兴奋的表情。

她没有扑上来，只是在笑。

雨倾透了她的衣衫，打湿了她的秀发，嘴角上残留的鲜血顺着雨水快要落下，她急忙舔着舌头在嘴唇上泯干净。

柳雪先前楚楚可怜的神情早已消失，眼角上扬，嘴角轻撇显现那两个迷人的酒窝，脸上闪过一抹恐怖而又充满欲望的微笑。

然后就这样一步一步，慢慢的走了过来。

水六颤抖着身子，张大嘴巴，脸上惊恐而疑惑的表情已然凝固，他试着从昏暗的灯光中看清眼前的景象，于是看到了索饶他心的骇人面容。

——她的眼睛很深邃，甚至异常清澈，专注的令人发憷，像小猫的眼睛。

除了变长变锋利的牙齿，她手上的指甲也在片刻间长出两公分，还有那花裙后立起的毛绒尾巴......

柳雪身体发生的种种异常，表明她不是人类。

这身变化的打扮无疑是非常可爱，但这可爱的主人，现在却残忍的咬伤他。

她贪婪看着水六，不是爱人间的含情，倒像是狩猎者看待猎物的眼神。

求生欲催促水六站了起来。

他惊慌失措，大声尖叫，疯狂的奔跑。

“不，不，骗人的，骗人的！”

水六脸上满是泪水，夹杂着雨水与渍泥，不知是对未知的恐惧，还是对幸福的倒戈而流泪，应该两者都有。

......

......

水六只是一家酒吧的小侍者。

今天快要打样时，来了一位二十岁模样的女孩。

她看起来很是疲惫，身体瘫软无力的靠在椅背上，脸色苍白，不知是天气太过干燥还是身体缺少水分的缘故，嘴唇有些干裂，柳叶般的细眉微皱，像是在想事。

她那灵动的眼眸如果笑起来应该会很好看，但她没有，只是点上一杯清酒，坐在那里独自喝着。

她和水六聊了很久，直到躺在桌上昏睡去。

夜半，人都走完。

水六推醒她。

她起身走到门口，站了很久，像是在思考什么，随后她回头，希望水六陪她散散步。

水六愣了愣，没反应过来，直到那女孩又重复了一遍，他才晃过神，转头看外面依旧下着小雨，正不解的想要询问，看到女孩一脸认真的看着自己。

他沉默一会儿，答应了。

于是他们架着小伞，走了很长路，最后来到湖边。

没人会神经似的举着一把伞漫步在湖边，所以没人出来嗤笑俩人。

自然也没有人看见这里发生的一幕。

......

......

他没有回头，也不敢回头，那恶魔似的女人就在身后，他拼尽全力奔跑，想要逃离这里。

野兽，她是野兽。

身后传来急促的风声，是柳雪扑了上来。

那野兽把他扑翻，摔倒在地上，似乎累了，她不再废话，正要把他的脑袋从肩膀上咬下来。

事情比预期的进展要顺利。

“别乱动，我很快，你不会感到痛的。”她说道。

变身的野兽口中滴着粘液，发出渴望杀戮的叫喊，水六后背被这恶魔用坚硬的利爪刺破，他感觉很痛，比喝酒吧里那最辣的酒还要刺痛。他透过地上那积攒的雨水看清准备咬向自己，那即将要了他命的獠牙。

他不甘，委屈至极。

他不明白现代的大都市，怎么会有这般变身的怪物。

附近没有武器，也没有躲藏的地方，他奋力反抗，试图挣脱铺在身上的恶魔。

无疑是徒劳的，她力气很大，水六的手被她死死压在水滩中不能动弹。

这样挺好的。毕竟，如果杀戮草草了事，那何来乐趣可言。

柳雪张开大口，剃刀似的獠牙想要咬断他的喉咙时，被身后的声音打断。

那是一个身穿黑色短袖，一头短发的青年。

他撑着伞，站在湖边的泥地上，饶有兴趣的看着柳雪，说道：“可算被我逮到了。”

水六看不见，却听出来人的声音，是前些天才来酒吧打工的刘天。

——事实上，那叫刘天的青年每天也只是坐在角落的沙发上独自喝酒，然后对单独来的美女调戏一番，若不是穿着侍者服，看起来倒像个寻欢的酒客。

......

......

柳雪从鲜血淋漓的水六身上站了起来，警惕看着突然出现的男人。

水六没变成尸体，从恶魔的利爪下幸存，想要逃跑，背后那血淋的伤口却支撑不起他站起来，他太累了，意识开始模糊，但他不敢睡。

没有再喊叫，他只是偏着头看向站在边上，这忽然出现救了自己一命的刘天。

依然是那副公子二哥的形象，他叼着烟嘴吸了一口，神情有些玩味儿的看着柳雪，说道：“这半年在酒吧附近嗜噬的就是你了吧？”

柳雪闻言微惊，没有说话，只是眼神变得越来越冷。

“你直接来找我多好，害我跟着那几个老娘们耽误半个多月。”

看着那倒在血滩中鲜血淋漓的水六，刘天安静会儿，然后侧头看向柳雪，继续说道：“是跟我干一架，还是乖乖随我走？”

“你也是嗜噬人？”

柳雪能感觉到刘天和她有相同的气息，只是似乎有些许不同。

刘天一怔，说道：“别拿我跟你们这群怪胎同流合污。”

他掀起短袖，露出肚子。

他的肚脐连同周围大概五寸的组织不见，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平滑的金属，上面有拉环，隐约能看见边角的空隙，像个盒子，深深印在体内，只露出一面。

看到这里，柳雪终于不再镇定，盯着刘天，神情变得厌恶，沉声道：“监噬军。”

刘天没有回答。

他看到柳雪说完话便用那坚硬的利爪向他挥来，直指心脏！

大风呼兮。

他侧身躲了过去，但利爪在空中划破空气，转了弯，像蟒蛇扭动身躯攀爬大树，这次准星指向刘天的脖子，使劲刺下。

看似繁琐复杂，实际只在一瞬间，至少水六没看清。

招招致命，步步勾魂。

平日那一脸猪哥相的刘天是正常人吗？

显然不是。

因为他的拳头随着他微皱的眉目开始，变得异常黑红。

是的，黑红，漆黑的颜色上布满红色的小点。

不是血，却是像血一样的粘液，很薄，紧贴着他的拳头。

他挥拳，与那刺来的钢爪相撞。

没有想象中的血肉飞散，反而发出一阵金属般的铮铮声。

水六眼睛瞳孔放大，就和看变成怪物的柳雪时一样。

不可置信，人类血肉铸成的肉躯竟能变得和钢铁一般。

不置信地还有柳雪，但只是惊诧，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，她自然知道刘天拳头变色的原因。

她弹跳一下，就像家猫，跳的很高，也很远，远离刘天站的位置。

她的眼睛充满血丝，大口呼气，节奏很是散乱，刚才看似轻微的碰撞，似乎消耗了她太多的体力。

看着刘天有些稚嫩的脸，柳雪却极其认真的和他对视。

刘天从侧身裤子悬挂的刀皮上抽出一把短匕，单手紧握刀柄放在胸前。

他的手臂有些发麻，是刚才碰撞所导致，但他没动，小心翼翼看着前方的柳雪。

水六这次看的很清楚，刘天拳头上那如血液般的黑红粘液，像清水流向小溪，顺着他的手攀爬而上。

不多时，刀身也变得通体黑红，格外铮亮。

前方，那变身怪物的柳雪俯下身子，匍匐在地，如猛兽狩猎猎物时的动作。

刘天精神紧绷，虽然下着雨，又有凉风吹席，但他还是出了一身汗。

他神情很是谨慎，眼睛片刻不离地盯着柳雪，防止她突然的袭击。

“有些后悔，早知道叫上其他人了。”刘天在心里想。

在刚才第一次碰撞后，他就知道这怪物好生厉害，那轻描淡写的相撞，实际上刘天使出了全部的力气，但手臂还是被震的发麻。

虽然对这次自己单独行动感到懊悔，却成功的将那种懊悔掩饰成为一丝恰到好处的轻蔑。

他给自己打气，然后轻蔑的看着柳雪。

......

......

天很黑，雨很大。

有闪电，有雷鸣。

柳雪迟疑一会儿，然后转身，向着刘天的反方向一跃而起。

刘天摆好架势，却看到那怪物跳向其他方向。

他愣了愣，直到她落地又再次跃起，这才反应过来。

想跑？

他很是吃惊，有些急，没有多想，连忙追上去。

还好，她跑的不是很快，马上就追到。

只有几米了......

风呼刮，速度太快，雨水拍打在刘天的脸上，有些生疼。

他感觉不对劲，身体本能的做出防御姿势。

但好像太晚了。

那飞奔的怪物尖叫一声，在最后一次跳跃后，忽然改变方向，转过身，身体使劲迸射过来，带着那双尖利的撩爪。

一爪，截断了他的左手臂。

两爪，刺破了他的胸脯。

刘天看到自己的肠子被抓出，带着粉碎的内脏，在空中飞舞。

身体发麻，一瞬间好像失去了知觉，然后痛感袭来。

他大叫，眼神就和重伤他的柳雪一样，变得异常残忍。

他右手持匕，反手划向她的腰。

一刀，皮肉破开。

两刀，血肉模糊。

三刀，也是最后一刀，刘天就这样忍着疼痛狂挥了三刀。

那怪物的尖叫戛然而止，就和她开始嚎叫一样突然。

那带着狂暴气息的匕首斩断了她的腰身，她倒在雨水里，看着身旁身首异处的下半身，睁大双眼，不可置信。

......

......

水六走了过来，艰难地拖着那副受伤的身体。

他没理会倒在一旁的柳雪，蹒跚地来到刘天的身边。

他倒在泥泞中，身边的雨水被他的鲜血染的通红。

他在咯血，伴着内脏的碎屑。

“刘......哥。”

水六在哭，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现在的心情，这超出了他的认知，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的刘天，所以只是在哽咽。

刘天的气息很弱，眼睛微眯，他努力想要起身坐起来，却不能动弹。

他没力气了，也没必要了。

于是就这样看着天空，雨水滴在他的脸上，流进他的嘴里，有些咸咸的，这应该是泪水的味道。

他很年轻，有大好的年华，有很多可以挥霍的时光，有很多没有完成的使命。

他不想死，现在看来却不得不死。

他努力偏过头，看着在一旁哭泣的水六，脸色稍有缓和，嘴角也微微上扬。

这老弟为人不错，平日里乖巧听话，一口一个刘哥，叫的自己很舒服。

但看到他手臂上那明显的咬痕后，刘天的脸色忽然变得异常严肃。

他被咬了？

他握紧手上的匕首，犹豫了会儿，又松开。

“我送你去医院。”

水六抱不动他，想到可以用拖的，于是拉着他的手臂，每次只是移动一点，然后休息好长时间。

他也受伤了，后背那血淋的伤口无时刺激他，惹得痛苦大叫。

刘天叫停他，看着紧张关切自己的水六，他的心里有股暖流。

虽然他的心脏已经残破不堪。

“我不行了。”

刘天的意识越来越模糊，每说一句话都在咳血。

“你快走吧，不用管我，等下会有人来的。”

他安静会儿，看着水六。

那是一张平凡的脸。

脸上很干燥，有些雀斑，沾满了泥渍，带着稚意，虽然很清瘦，却还是谈不上俊俏。

所以这是一张非常平凡的脸。

刘天说道：“别让人看见你这般模样，也别去医院，回家去，如果你有幸活了下来......记住自己曾是人类的身份。”

他不再理会水六，侧头看着上空，看着那浩瀚的天际。

一会儿，他的瞳孔变大，眼神变得空洞。

已然没了生机。

......

......

春雨时节雨纷纷，到处一片盎然，生机勃勃。

除了汉城某处的湖畔。

两名西装革履的中年大汉撑着伞，用最真诚的敬意对着刘天的尸体鞠下一躬。

他们收拾打斗的场地，恢复了最初的样貌，带走他的尸体和那不知是死是活的柳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