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章 一座妖城

十年后，四尾狐出谷。

白光一闪，化为人形。

白衣赤足，绝代女妖，翩翩而来。

“女儿拜见父王，多谢父王四十年看护。”

“你我父女之间，不用如此客气，我为你父，爱你护你本就天经地义，理所当然。”

瞧着眼前亭亭玉立的苏清尘，万岁狐王老怀甚慰，捋须颔首，朗声大笑。

父女两妖席地而坐，热烈交谈。

万岁狐王趁机分享了真人境修行的经验，考虑到自家闺女不突破则已，一突破就搞事的举动，他未雨绸缪，又讲了真仙境的关窍。

秋去冬来，数月后。

积雷山银装素裹，天地一色。

父女两妖停下交谈，相继起身后，苏清尘本以为万岁狐王会与她一同离去，返回摩云洞，下一刻，她却感觉自己幻听了。

“父王，您说什么？”

瞧着苏清尘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，万岁狐王顿时一乐，她这个闺女素来冷静，很少有这种大吃一惊的模样，以前总是她吓自己，如今终于扳回一局。

可探究其中原因，万岁狐王顿觉索然无味，忍不住重复道：“为父要入落雷谷修行。”

这位积雷山之主自嘲一笑，继续道：

“以往为了保住积雷山基业，为了有苏狐族传承，面对神佛欺凌，为父总是忍让。”

“总以为退一步海阔天空，想着息事宁人，虽保积雷山数千年不失，但也在岁月中慢慢消磨了心气，磨灭了斗志，得过且过。”

“后来，更因为狐族肉身孱弱，畏惧长生劫中的第一道劫：肉身雷劫，志气再消三分，修为裹足不前，成了今日这般懦弱模样。”

注视着苏清尘，万岁狐王满腹愧疚与满眼心疼，痛苦道：

“以至于要你小小年纪就不得不拼命修行，忍着锥心刺骨之痛，疯狂磨砺自身，殚精竭虑地撑起摩云洞半扇门庭，归根结底，是为父无能，没给你足够安全感。”

“若是可以，哪个女娇娥不想采花扑蝶，怡然生活？不想无忧无虑，安稳修行？”

苏清尘心神摇曳，不由动容。

只听万岁狐王话锋一转，掷地有声道：

“枯木逢春犹再发，妖无两度再少年。”

“为父都快忘了自己曾是狐族一代天骄，意气风发，壮志凌云，叱咤风云，笑傲三界，渴饮佛陀血，饥吃仙神肉。”

“也快忘了自己虽只凝聚了六瓣精花，但气花与神花俱为上品，未必没有一窥长生道境之机。”

“无论是为你，还是为自己，为父都要重拾道心，趁着尚有寿数，再努力挣个一线生机，搏个长生道途，为你撑起一片天。”

“哪怕只渡过一重长生劫，也能多得万载寿元，陪你在大道上多走一程，便是大赚！”

白袍迎风鼓荡，万岁狐王白发狂舞。

整只狐仿佛重焕青春，双目生辉，脊梁挺直，神采奕奕，斗志昂扬。

将山中事务暂时托付给苏清尘，万岁狐王爽朗大笑，宽袖飘动，昂首阔步，入落雷谷，直往最深处走去。

“老骥伏枥，志在千里；妖王暮年，壮心不已。女儿愿父王称心如意，早日归来。”

山崖之上，寒风刺骨。

苏清尘内心却无比火热，目送万岁狐王傲然独行的背影，满心欢喜，郑重行礼。

为狐王一腔父爱与重新燃起的斗志。

…………

积雷山，摩云洞。

白衣倩影端坐大殿上首。

等处理完山中事务后，光芒一闪，苏清尘化为一道轻烟消失，再出现时已在妖市前。

九十年春秋，不仅她在变，妖市也大变。

这座坊市多了一股岁月气息，由三里扩至百里，三丈高墙耸立，两丈巨门厚重，玉带绕河，古木参天，已然成为一座巍峨雄城。

白衣拂动，踏步入城。

苏清尘拒了守城妖将跟随的请求，赤足独身，走在妖市大街小巷，查看这座坊市九十年变迁，体会这座坊市三万日夜更迭。

一步一景，景景入眼。

一步一声，声声入耳。

一步一味，味味入口。

一步一香，香香入鼻。

她分出百道身影，出现在妖市各个角落。

在临街小摊前吃粗茶淡饭，在中心客栈里尝珍馐美味。

在兵器铺里打铁，在百器阁中购宝。

在胭脂小店争价，在首饰高楼扫货。

豪饮劣酒穿肠喉，细品佳酿暖胃心。

跟贩夫走卒挑担走，与王孙望族坐轿行。

站在桥上看舟，坐在舟上见桥。

………

从白天行至黑夜，见满城花灯锦绣，群妖吞月华。

从黑夜走到白天，看满城烟火人间，万妖采朝霞。

市井百态，小巷有道；高门万象，大街有理。

苏清尘想过妖市会有如此沧桑巨变，毕竟未来蓝图是由她刻画。

可当真正见到，看过并走过，苏清尘依旧震撼，并心生感悟，她心中一座雄城拔地而起，由虚化实，由空到满，由寂寥走向热闹。

一砖一瓦、一草一木、一杯一盏、一桌一椅、一锅一灶、一笔一书、一琴一弦、一药一丹、一兵一器、一酒一茶、一河一桥、一街一巷、一头一尾……

万千事物都与妖市一般无二，万千风景都与妖市毫无不同，与心中万妖一起形成一座城，城中有妖，妖心有城。

一座城便是一道气象。

一道气象又藏得万座城。

苏清尘有些明白为何麾下小妖禀报时，说妖市已成为万妖心中圣地。

至少在西牛贺洲，这座城独一无二。

至少在这座城，众妖能安稳求生。

在大妖心中，这座城只是有些特殊。

可在小妖心里，这座城是罕见乐土。

不用担心风餐露宿，不用忧虑朝不保夕。

苏清尘很高兴，跟修为大进一样欢喜。

她设立妖市的另一个初衷达到了。

正因为强如有苏狐族都处境艰难，所以才想在力所能及时向下兼容，为众妖撑一把伞。

哪怕只是顺带。

哪怕她也不知晓这把伞究竟能撑多久。

可最起码能暂时给予众妖一份安定。

而在大雨倾盆时，在她需要时，他们能一同站出来，戮力同心，抵御风雨。

这座城便真正筑成，稳如泰山。

…………

三日后。

百道身影归一。

苏清尘由内而外地蜕变。

道行虽未增长，但道心逐渐澄明。

她的心境追上道行，甚至超出一筹。

不久，苏清尘走进幻音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