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熙宫没有生火。
但北窗照旧开着，寒风毫无阻碍的进来。
嘉靖前几年还挺得住，但他现在上了年纪，尽管道袍下的衣服加得厚厚的，仍觉着骨头都冷得发疼。
而锦衣卫密报中一个个字，更是如同无数的冰锥，刺得他全身上下一阵哆嗦，面色忽青忽白。
“把窗户关了。”
精舍内顿时暖和了起来。
随着渺渺真人走进，当值的掌印太监恭敬一礼，自觉端着一个红木凳子进来，摆在真人的身后。
“坐吧，别拘束。”
嘉靖温和的说道。
他勉强的笑了笑：“朝廷的鸡毛琐事，倒是让真人看了笑话。”
渺渺真人不动声色：“皇上是君王，家事国事天下事不敢不知，朝廷再小的事情都是大事，哪来笑话。”
“还是真人知我。”
嘉靖非常推崇这位道家真人，平时相处竟然不是君臣的姿态，宛如知心好友那样交谈：“说到底还是盐税的问题，两淮两浙的盐引，在太祖爷和成祖爷的时候，每年都有上千万的税，此后却一年比一年少。”
“可是巡盐御史不用心？”
“唉，我这几年任用了林如海去扬州巡盐，他倒是身世清白，底子干净，可每年只能收一百多万。”
而今年，嘉靖派了严党里的鄢懋卿去，就收回了三百三十万两。
不是因为鄢懋卿比林如海能干。
原因只有一个，鄢懋卿这个严党心腹去了，他们都会乖乖把盐税献出来。
嘉靖自嘲一笑：“说句难听的话，我大明的钱居然有一多半都捏在姓严的手里，朝廷要用钱，还要看严嵩严世蕃的脸色。”
渺渺真人但笑不言。
朝廷奸臣横行，有很大原因在于他炼化了不少的国运龙气，不过这事情始终瞒着皇帝，万一皇帝知道自己炼丹都是以龙气为炉火，后果难料。
嘉靖并不昏庸。
他心里什么都明白。
只是如今嘉靖年事已高，已经没了当初和群臣对峙的锐气。
为了朝局和自己的奢华生活，他还要留着严嵩这条老狗。
比起朝事，他无疑更关心修道。
“真人深夜前来，想必是有要事。”
“皇上请看。”
渺渺真人从袖子里取出木盒：“也是皇上洪福齐天，让贫道找到了张三丰张真人当初血写的两部真经！”
嘉靖眼睛睁大了：“莫非，是成祖皇帝当年派人去找的那两部真经？”
渺渺真人笑道：“正是。”
嘉靖疾步走到御案前，揭开了盒盖，眼睛立刻直了。
里面赫然是两部道德经与南华经。
“据说是三丰真人一百二十岁时，以手指血手书，当时成祖爷知道有这两本神物，便派了许多人去找！”
“可几路人找了二十多年，张真人也不知道哪里去了，这两本神物自然没了踪迹……居然是真的！”
嘉靖的手有些抖了。
颤抖着翻开了第一页。
血写的真经正文扑面而来！
皇宫上空，那头虚弱的气运金龙，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似的。
它缓缓盘起身。
一对狞恶的眼睛死死瞪着渺渺真人，发出了一声垂死般的咆哮！
渺渺真人扫了它一眼，眼中全是轻蔑。
“嗷呜——”
气运金龙畏惧不已，再次萎靡的垂下了头颅。
嘉靖怔在那里，眼前仿佛见到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道士，怒发冲冠，在对着茫茫苍天刺出了真武一剑。
这画面仅仅一瞬。
宛如是幻觉一般。
嘉靖皇帝心里亢奋至极，却莫名觉得精神有些疲惫，直到身边的老太监跪下大声祝贺，他才回过神。
“天降神经，佑我大明，佑我皇上！”
“奴才给皇上恭贺天喜！！”
嘉靖这才清醒。
他发出了大笑。
那笑好像是从天灵盖里面传出来的，笑得人头皮发麻！
渺渺真人也在笑。
深邃的笑容里满是讥讽。
他在讥讽嘉靖，也在讥讽曾经的张三丰——不得不说，人间这些道派还是出了不少人才，张三丰无疑是最惊才绝艳的那一个。
昔年。
张三丰功参造化，妙悟天地玄机。
渺渺真人觉得他值得栽培，就费了好大力气炮制了靖难之役，借真武名号为他造势，甚至还让Judy成为张三丰的铁杆粉丝，就是为了栽培他。
但是他呢？
一点都不知道感恩！
得知自己在幕后主宰朝代兴衰后，二话不说就一剑砍来，还想绝地天通，断绝人间和仙界的联系？
结果如何呢？
还不是被随手拍死？
连元神也被警幻囚在太虚幻境之中，永生永世不得解脱。
他扫了那两本血经一眼。
张三丰死前写下这两本血经，是为了警示朱家后人，他却浑然想不到，朱家后人一个比一个拉胯。
嘉靖都算好的了。
前些年出了个大明战神，叫门天子，那才叫抽象。
“皇上洪福齐天，天人共佑，贫道为皇上再贺！”
“哦？真人还有贺礼？”
渺渺真人笑道：“皇上可还记得十年前，恒山上的那一株玄芝？”
“当然记得！”
嘉靖眼中闪过几丝惊悸。
十年前他听说紫芝峪内，生长着灵芝仙草，是恒山镇山宝草，状如紫色云锦，服之可起死回生，益寿延年。
那时他年轻气盛，亲自带人前往恒山，果然发现了一棵巨大的灵芝草，正要采时，却窜出一条可怕的双头毒蛇。
随行的人惊骇欲绝，好多被当场吓疯。
他本人也受了惊吓，直到今天都还觉得畏惧：“那玄芝有毒虫守着，朕也拿那妖孽没有办法，为之奈何？”
“皇上勿忧，九日之后才是那玄芝出世的时节，到时候贫道就去恒山降服妖蛇，采摘玄芝，为皇上炼一炉仙丹。”
他顿了顿：“只是玄芝特殊，只有圣帝诚心祝祷之时，它才会成熟显形，否则成熟那一刻便直入九霄去了。”
“啊这……”
“这九天时间，还需皇上虔心清修，务必诚心。”
嘉靖有些犹豫。
严党根深蒂固，九天时间不搭理无所谓。
但是如今东南沿海，倭患愈演愈烈，这个时候他怎么能为了炼丹，就连军国大事也不管不顾？
就在嘉靖准备拒绝时。
他忽然迎上了渺渺真人深邃的眼睛，鬼使神差似的不再抗拒。
他心里安慰自己，已经让胡宗宪和戚继光前往抗倭，再说……
那不过是东南一地。
就算是丢了也不打紧。
他乃天子，心里装的是九州万方，区区东南何足挂齿？
“那就依真人所言——真人？！！”
嘉靖忽然惊恐的大叫。
在他面前，渺渺真人忽然七窍流血，血污挥洒，清俊的面容变得无比的狰狞可怕。
“哼！”
渺渺真人无视了皇帝。
他凝视着皇宫中那头只有他能看见的金色巨龙，那头巨龙不知为何恢复了生气，猛然给他这妖道来了一下。
渺渺真人神色冷漠愤怒到了极点。
他道袖一挥，转瞬间就离开了皇宫，看向了东南。
“血气全消，刀兵不再？怎么可能这么快……”
他与茫茫大士两人商定。
佛门引扶桑倭寇扰乱东南，为的就是把大明的气运金龙给彻底钉死，如此一来他才好大快朵颐。
之所以要嘉靖闭关清修九日。
就是要皇帝无法主持东南大局。
九日之后尘埃落定，气运金龙彻底消散，那时候便可以为所欲为……为何这兵灾消弭得如此迅速？
他口里念念有词。
凌空画了一个水镜。
镜子中浮光掠影闪过无数人影，最后定格在一个俊美非常的白袍青年身上，后者杀气冲天，宛如杀神。
“便是此人坏我大计？该死！！”
渺渺真人生出了杀意。
同一时间，陈昊似有所觉，正一点点的隔着水镜看过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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